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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懿 | 都市叙事之下的灵魂安顿 ——评张欣《千万与春住》

张懿 中国图书评论 2024-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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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懿

张欣是一位保持着创作节奏和个性风格的作家,她将最新的长篇小说《千万与春住》称为自己的“转变之作”。从《锁春记》的冷酷,到《终极底牌》的温暖,再转到《千万与春住》,张欣突破了对纯粹人物的塑造,让一位“不纯粹”的人物成为故事的主角。滕纳蜜和夏语冰曾经是相互信任扶持的闺密,腾纳蜜调换了自己与语冰的孩子,又将夏语冰的孩子丢失了,纳蜜家庭破裂却事业小成,语冰在美国生活多年后带着儿子小桑君回国。突然某日,丢失的孩子薛狮狮被找到,真相不断浮现,各种化学反应渐次发生。这是一个特别离奇的当代版“狸猫换太子”故事,牵发都市生活、欲望、伦理、人际关系等诸多命题,要驾驭戏剧性如此强烈的故事,其实不太容易,只要压不住,它就会变成一个可笑怪异的夸张文本,但作为一个在都市生活、敏锐而勇敢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张欣的尝试无疑是成功的,她再一次将日常之流转和人性之幽微,不动声色地从容展现。

多年以前,张欣曾被著名评论家雷达先生评价为“善于充分揭示商业社会人际关系的奥妙,并把当今文学中的城市感觉和城市生活艺术提到一个新高度”。在乡土文学根基深厚的中国文学版图中,张欣从20世纪90年代起就为读者们提供了一种新鲜的“都市言情小说”文本,可读性强,开风气之先,从生活方式到精神观念由表及里地建构了一个都市叙事的表达体系,虽不时会承受“类型文学”的浅表误读,但她以“当代都市小说之独流”的坚持,在这本书序言中坦然表白:“仍旧是一如既往地独自跋涉,或许是想在遮天蔽日的宏大叙事中杀出一条血路。”

《千万与春住》以主人公纳蜜带着母亲购物和吃饭开篇,作为顾客在商场和餐馆与服务员暗地几下来回较量,就把都市消费的本质毫无掩饰地表达出来:有消费能力就会更有面子,舒服地花钱,就是商业的王道。这是一种俗流,但也是一种规则。赚足面子之后,她回到独居的高档住宅中,却要拿出红星二锅头和速食红油耳丝来获得真正的满足。这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中年妇女,对待前夫和母亲都有些刻薄乖戾,甚至对于当初调换儿子之举一直没有表现出多少悔意,只有在学校的后花园拔草时,才能让她释放出心灵之重荷。为了体面地去见亲生儿子,纳蜜满足地打开华服如林的衣柜,无比骄傲的那段独白最能体现出她的内心——“再怎么说,她也活出来了,用自己的汗水、眼泪和苦力创造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再是别人眼中的陪衬和笑话”。

在这些平凡细微的描述中,滕纳蜜和张欣以往小说中的人物似乎有一点不同,和常见的都市小说的人物似乎也有所不同——“坏”得有些纯粹,“坏”得心安理得。纳蜜对命运的报复心极为强烈,她将自己不幸的根源归于外在的种种:父亲没有带来优越的家庭,反而给她背上了贪污犯女儿的枷锁;母亲忙于自己的情感,毫不顾及女儿生孩子的关键时刻多么需要陪伴;前夫没有带给她更多的关爱和温情,闺密不该天生就比自己拥有更多的幸运。“琐碎的凡间烟火背后,是数不尽的江河日月烟波浩荡”,张欣在书中通过婉转简净之笔法将这些最不起眼的日常勾连在一起,加上她一贯的审美价值和人格价值,使得这部作品里的情节推进和心理逻辑展现尤其充分。因为父亲去世、生活贫瘠带来内心层面的创伤记忆,纳蜜被物质化欲望扭曲的心理,显得层次更为丰富了。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难解难分,比起宏大叙事,更能探寻人物的心理隐秘之处。

这是一场关于两个女人的战斗。女人最激烈的战斗,不在职场,而在内心。被滕纳蜜欺骗的夏语冰,本来有着看似完美的人生,聪明美丽,出身优越,即使与初恋沈随的私奔风波闹得满城风雨之后,仍然可以与对她暗恋已久的青年才俊周经纬结成良缘,共赴美国过上令人羡慕的生活。这一切都是纳蜜愤愤不平的妒火之源,更为致命的是,当初为了接近语冰,这位青年才俊时常特别关照纳蜜,让纳蜜有了甜蜜的错觉。纳蜜根本不是嫉妒语冰,而是憎恨了。将儿子调包送到美国去,表面上是为了改写儿子的命运,深层的心理动机则是纳蜜对那道始终横亘在她面前的命运壁垒的偷偷回击。“当年有多少的相惜相爱,现在就有多少冷酷无情。”狂暴的命运在未来的某一天压向了语冰,亲密无间的密友欺瞒换子,农村长大的亲生儿子拒不相认,相亲相依的丈夫早已背叛。生活逐渐土崩瓦解,语冰却没有想象中的仇恨与愤怒,她在各种危机中周旋应对,干练理性又坚韧周全。语冰对待失而复得的亲生儿子,不仅尽最大努力去救助他的养母,也尊重他不愿改变现有命运的人生选择。作为遭受伤害最深的“孤独者”,语冰没有被仇恨淹没,也没有与人性之恶和解。不会原谅——永不和解,这也是一种人生。她以近乎理想化的人格定力,安顿受创的灵魂,对他人的放手与尊重,才能做到与自己和解,完成了当代都市女性勇敢的修行。

都市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下,还有川流不息的人心。都市的自由、喧嚣和机遇,给予每个个体一定的生存空间,而光鲜背后的诡谲与孤独,才是都市人最自我的深意。小说最难的就是让读者在一个人身上找到同感。这需要作家非常务实,也要剖析人心灵深处的东西。张欣的都市在场感绝不仅限于有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更在于对都市精神向度的挖掘。伴随着日新月异的城市景观,城市化的进程浩荡向前,都市文化的开放性和世俗性却无碍于都市秩序的形成和运行。在骨感现实中追求丰满理想,在纷繁复杂中探索生命的逻辑。都市文学对于欲望和物质的描刻之后,最终还是要触及人类精神生活的根本问题。《千万与春住》中,“都市”可以向“乡村”伸出援手,夏语冰和薛一峰这两个深谙都市规则的白领精英,以及代表理性科学的宫超医生,竭力救了薛狮狮的养母邓小芬一命。可是,“都市”无法改变“乡村”,薛狮狮还是要保留王大壮的身份,留在农村,继续开大货车,或者说无法改造他内在的朴素价值观。所以,当决定远去日本的小桑君给夏语冰发来那句“妈妈你别难过,小心开车,其实什么都不会改变啊”时,才是看似可以扛下所有的语冰泪如雨下的那一刻。

纳蜜的灵魂救赎则来得更为艰难。最开始为换子悲剧忏悔者竟然不是滕纳蜜,而是她那平时看上去不怎么靠谱的母亲。这位妈妈主动去找语冰道歉,对执迷不悟的纳蜜狠甩了一个耳光,幻想着可以见到亲生的外孙却在日料店摔倒后身亡。滕纳蜜终于有所触动,命运也给了她一次机会,亲生儿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故事的结尾。纳蜜最终选择的不是毁灭而是生存,是因为她开始学会自我反省追问和忏悔,她终于意识到,“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亲手毁了自己的生活”。

都市的法则是残酷的,每个人在不知不觉中,被裹挟进欲望的旋涡,嫉妒虚荣之人性的本能完全可能战胜道德教养一类后天的修行而诱发人性之恶。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在一个人做出一个选择之后,很快就带来多米诺骨牌一样的变化。张欣在《千万与春住》的都市书写中把握住了一种内敛克制的整体情绪,并非高高在上的俯视,而是直视人性的弱点,对都市精神压力下人性变异展开深度的剖析,并为保全灵魂的坚韧和尊严,留下了一丝暖意和希望,找到自我救赎之路。这种深入灵魂的主体性和回应现实的主动性,构成了这部作品独特而迷人的张力。

《千万与春住》的书名,取自北宋词人王观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最后一句“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全书也以此终结。很多读者好奇为何改了一字,张欣的解释是,“和”字有圆满之感,而人生不圆满才是常态,故以“与”替代“和”。这种留白,戛然而止,回味良久。面对命运起伏跌宕时苦苦寻觅的方向,就是心中一定要留住的春天。

原刊于《中国图书评论》2020年07期。
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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